聽著同伴們均勻的呼吸聲，伊吹藍張著雙眼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看。 剛從夢中驚醒的他毫無睡意，看了看手機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很尷尬的時間點，要再次熟睡似乎有點不太來得及，但是清醒著等待又讓人覺得太過漫長。 人在做夢的時候彷彿進入了一個平行宇宙，用志摩的話來說，或許在過往所經過的某些開關處，走往了另一個方向的話，說不定那就是自己現在的人生。 所以在好夢結束的時候會覺得悵然若失，逃離惡夢後會覺得慶幸，可能還帶著一點的後怕。 很久以前，在伊吹對於四機搜以外的志摩還一點認識都沒有的那時候，他常會從自惡夢中醒轉的志摩那兒得到深深的無力感。 總覺得那樣的志摩不是自己能夠觸碰的，一定存在什麼他不願對自己明說，寧可一個人默默往肚子裡吞的事情。總覺得志摩不會允許自己介入那些，被砌起的磚牆緊緊圍住的就算只是一片廢墟，他大概也不會允許任何從外的窺探。 雖然他最終還是魯莽的闖了進去，強硬的把昏黃的鎢絲燈泡給掩在自己的掌心之下。 再後來，他也終於理解了沒能趕上的痛苦。 即使趕上了無數次，即使無數次照著自己的希望去扭轉開關，但凡是經歷過一次，就再也無法從可能失去的恐懼之中逃脫。 惡夢通常在獨自一人的夜晚時來得更加猛烈，在分駐所時偶爾也會，但是轉過身看見在一旁安穩的睡著的那個人，默默的就能夠安心下來。 但總有那麼一些時候，即使是看著就近在身旁的志摩、即使用像是要看穿他的目光緊緊盯著確實在上下起伏著的胸口，即使無比真切的確認了搭檔仍然活著的事實，自己被恐懼掐住的心臟依舊沒有得到放鬆的感覺。 伊吹感受著自己紊亂的心跳，又想起了對搜一時期的志摩還一無所知的那時候。 當時的志摩只能獨自一人忍受著痛苦的夢魘，而不管是當時的、或者是現在的自己，卻什麼也沒能做到。
大概幸運的獲得一場無夢安睡，志摩的呼吸維持著平緩的節奏。伊吹強迫自己隨著那樣的頻率呼吸，好不容易感覺到空氣在身體裡的進出回到該有的程度。
他回想起夢境的畫面，其實醒來以後大部分的細節都記不清了，但唯有那幾個特別鮮明的片段，就像是刻在木板上的刀痕，就算經歷了水流猛烈的沖刷，也無法抹去它們的存在感。
不知道現在的志摩會做的惡夢是什麼，他有在猜會不會是跟自己的夢有關的那個夢，畢竟在當年香坂的事情真相大白後，伊吹本來覺得志摩所失去的安眠似乎正在漸漸回到他身邊，還曾為此暗暗鬆了口氣。
然而從兩人一同在東京灣游過一回的那一刻起，伊吹總覺得，在他所能察覺的範圍內，兩人睡眠品質下降的機會似乎同樣的大幅提升。
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也只是搖一搖被困在夢中的搭檔，然後露出大大的笑容說小志摩是不是睡得不太好？趕快再睡一下吧休息時間越來越少了。
然後就會得到他的吐槽，說你知道還叫醒我。
因為兩人都心知肚明卻從不曾言明的理由而陷入一陣沉默後，志摩會在閉眼前小小聲的補上一句謝謝。
除了這種笨拙的方法，他已經無計可施。
躺在身邊的搭檔翻了個身，伊吹看他緊皺又鬆開的眉頭，帶著點掙扎著要醒來又想再多睡一會的焦躁。
「志摩早安！」於是他成功的在對方張開眼的剎那用歡快的語調說道。
「早……」志摩一睜眼就看見自家搭檔的超近距離放大臉孔，本來還滿滿積在腦子裡的睡意瞬間煙消雲散，他猛得坐起身來，「你幹嘛。」
「嗯？沒有啊？」伊吹也爬了起來，用特別無辜的表情說道。
志摩還是一臉狐疑，但是總之是開始收拾攤在地上的寢具，「感覺怪怪的。」
「什麼東西？」
「你。」
「什麼什麼！志摩是在擔心我嗎？」
「……」志摩揮揮手，「你沒事就好。趕快收一收走了。」
「好——」
「綠燈了。」志摩曲起手指敲了敲窗戶。 伊吹猛的回神，發現前面的車已經駛離好一段距離。他扯出一個討好的笑，「不小心走神了。」 志摩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那個表情是他在思索該怎麼說出口的表情。 伊吹不由得覺得有點緊張，他還想不到對於志摩可能的問題該要說出什麼回答。 但在志摩來得及開口前，對講機裡傳出的呼叫打斷了對於伊吹而言太過難熬的沉默。
「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志摩說。
這句話過了半秒才慢悠悠的被塞進腦袋裡，結束支援後，腎上腺素消退的同時似乎連帶著抽走的還有本來就不多的精力，睏意變本加厲的襲來。
感受到搭檔盯著自己看的視線，伊吹才意識到志摩在等他的回應。
「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啊？」
「我來開吧。」
伊吹有種做壞事的小孩被老師逮個正著的感覺，他訕然一笑，還想要再掙扎一下，但志摩已經解開安全帶，無言的壓力催促著他，只好從善如流的將巡邏車靠邊停下，與志摩交換了位置。
「小志摩太嚴格……」他抓著門邊的把手，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椅背上，半真半假的抱怨著。
「伊吹。」志摩打斷他，「你要不要小睡一下，二十分鐘後叫你。」
「……」即使正在開車的志摩應該看不到，伊吹還是給了他一個哀怨的眼神。
有時候他會想，雖然總是讓自己不要直覺直覺的喊，但志摩明明也是一個直覺敏銳的人。又或者是來自於搭檔這一段時間以來，可以被稱作默契的連繫——總之，他毫不留情的擊碎了伊吹對自己成功佯裝無事的期望。
有什麼辦法呢，這次自己的確是被抓了個現行，而且頂著這麼個精神不濟的腦袋接下來的數個小時究竟能不能好好執勤也是未知數，想必志摩也是因為考慮到這點才要自己小睡片刻吧。
其實不太想聽志摩的話，說實話他也沒把握在車上就能夠睡得比剛才躺在分駐所時要好。
而且也沒辦法確定自己會不會說夢話，兩個人在狹窄的密閉空間裡面，要是喊出了什麼鐵定會被聽得一清二楚吧。
不想被志摩發現自己做了什麼惡夢。
總是愛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的小志摩啊，或許會對此懷抱毫不必要的罪惡感。
他討厭那樣。
一邊想著，在伊吹意識到自己眨眼間閉上眼睛的時間越來越長的同時，在輕微的搖晃之中，他陷入了沉睡。
取回意識的時候對於失去的時間的度量通常是失準的，最先感受到的是因為不適的睡姿而僵硬的脖頸，於是他想起了自己正在巡邏車上的事實。 下一刻他想起睡著之前在煩惱的事情，於是急著想要審視自己剛才的睡眠。結果是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經歷到什麼不願面對的夢境，但醒來後的、這種像是肺部的氧氣全被抽乾的狀態，他早已過份熟悉。 然後他感覺到了，被施加在自己頭上的輕微壓力。 手心的溫度透過輕柔的撫摸從頭頂滲入全身，伊吹睜開眼睛，恰好看見那道過度溫柔的目光也正看著自己。 見他醒來，志摩的嘴角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上揚了些許，姆指順著他的瀏海下滑，輕輕撫過他的眼尾，像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淚。 然後他收回手，看上去有些懊惱的抿了抿唇。一瞬之間，眼神恢復了日常的冷靜淡然。 撿起放在兩人之間的瓶裝水，志摩無言的轉開瓶蓋，仰頭喝了兩三口。似乎是想要以此迴避有關自己越過界的疑問。 「我睡了多久？」於是伊吹也沒有提起方才那個觸碰。 「還不到十分鐘，但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穩，想說要不要叫醒你。」志摩放下手裡的寶特瓶，握住方向盤，拉起排檔桿後將巡邏車從路邊駛入車道。 車內的氣氛變得有點微妙，雖然不是不好的那種，反而讓伊吹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但總歸是有種說不上來的奇妙，他本來想說點什麼來緩解這樣的氣氛，像是「小志摩也太溫柔了，小藍好感動」之類的。然後志摩大概就會給他一個白眼，然後用下次還是放他睡死算了，類似這樣的話來回答吧。 但是看著志摩似乎有點刻意的目不斜視，專心開著車的側臉，還有微微泛紅的耳朵，想起剛才的溫度，他不由得就把刻意的調笑給吞回肚子裡。 早知道，伊吹心想，早知道當時也摸摸志摩的頭就好了。 兩個人的體溫，肯定要比一個人孤獨的蜷縮在棉被裡面，要更能讓冷透了的靈魂重新溫暖起來吧。 那不如再靠近一點，直接給小志摩一個擁抱好了。 即使會被斥責，即使會被像試圖接近不親人的貓咪那樣，被實打實的力道推開。 如果能讓志摩忘記不好的事情，那無論如何，自己也能夠好好的對他露出笑容，然後兩人再一起進入甜甜的夢鄉吧。
「下次小志摩做惡夢的時候，也來依靠小藍吧！」 「哈？不用了。」 「啊又來了！禁止說那句話！」 「誰理你。話說我才沒做惡夢。」 「小志摩太愛嘴硬！嘴硬魔人！」 「煩死了，不要那樣叫我！」 志摩瞇了瞇眼，在紅燈轉綠的時候踩下油門，強硬的結束話題讓兩人回到巡邏的日常之中。
大概是為了躲避搭檔的視線，他的腦袋最大限度的向著右側偏了過去。
但是伊吹還是透過後照鏡看見了——在那試圖展現不耐的神情之下，掩藏不及的一點笑意。
2023.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