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漫過前髮的同時,他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虛空之中。觸碰到涼意的舌尖嚐不出屬於海水的苦味,只感到一陣反胃伴隨著缺氧的痛苦佔據了整個大腦。
他試圖伸出手,但卻連水流劃過指縫的感覺也無法傳遞到知覺之處;當然什麼也沒有,當然什麼也摸不著,當然、誰也不在那裡。
他倚仗海洋而生,探究著隱在廣褒的藏藍之中,彷彿無盡的世界。而在那最遠的盡處,是誰將判給他活的權利,又是有誰能宣言他亡的下場。
他依著它而生,而他或許終將因著它死。
你究竟在追尋什麼?他問。
他問自己。我究竟在追尋些什麼?
更遠、更遠的地方,全然未知的處所,是否存在著答案,僅有在探尋後才能夠觸及邊際。
他沒能分清方向,四周一片黯淡而他幾近無法睜眼;他無法判斷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一切都會結束,一切都將要結束。
一切真應該結束嗎?
死去不是應當,而苦痛卻是必然。
他張開嘴喘息,本應漫進口鼻的液體並不如預想那般嗆入,但窒息的感覺仍使他掙扎著想逃。
無處可逃。
他一直都清楚的。
就如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身在夢境之中一般。
那又如何,他只能夠被自己囚困在這樣的夢境之中,他絲毫不曾止下腳步地拼命向前走著,而落在身後的一切都將成為再也無法觸及的桎梏。
無法觸及,卻也無從擺脫。
在意識到夢境的同時,他掙扎著想要醒來,掙扎著想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浮上水面。 隨後他感到刺骨的寒意覆上他的臉面。
未能擰乾的水分自冰冷的毛巾淌下,使他終於嗆咳出聲。
睜開眼睛扯掉被放在自己臉上的冰毛巾,他抓起T恤領口胡亂抹了抹滿是濕意的臉,「你怕不是想殺了我。」
「怎麼會呢,你命硬得很。」亞瑟冷眼看他,彷彿他說了一個全然不令人產生共鳴的爛笑話。
安東尼奧將手上的白毛巾扔向床頭櫃,「說老實話這還真不是什麼舒適的起床體驗。」隨後他注意到比起被白熾燈泡染亮的室內,窗外仍然是一片漆黑。
亞瑟輕哼一聲,「那本也不是我的目的。」他說。 「還多久天亮?」決定不就這個話題繼續爭論下去,安東尼奧走了過去在矮桌邊剩下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下。
「快了。」亞瑟看著錶說道,抿了一口手中蒸騰著熱氣的茶杯,隨後皺起眉頭。
旅館的廉價茶包,安東尼奧想,理所當然無法滿足這位英國人對於紅茶的挑剔。於是他伸手接了過來喝掉了半杯。
亞瑟沒有說什麼,翠色的眼眸像是疲於露出任何一點情緒一般,只是直直地看著他。 安東尼奧想了想,站起身來朝向亞瑟伸出雙臂。亞瑟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而後帶著一臉嫌惡趨上前去,伸手環住他的上臂,將下頜磕在他肩頭。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安東尼奧想,曾幾何時從不收斂於掠奪與搶求的大英帝國、從不吝惜展露對於欲求之物渴望的亞瑟.科克蘭,成了如今不拼了命地掩飾便不願坦承的這番性格。
也或許他們早都已經死了,死在那個不和平的年代。他們的靈魂留在了十六世紀的硝煙之中,而他們的軀體重生成如今的樣貌,在下意識顯擺出的笑容、在自稱為紳士的作態裡頭灼灼燃燒。
和平來臨了,但是爭戰不會結束,鮮血與痛苦不會停止蔓延。他們仍然活著。
就如同某些人類渴望成為世界的主宰,某些國家也同樣如此。
然而他們從來就都不可能是。
他懂的,並且他知道亞瑟也懂的。
他們曾經都不這麼認為,但是現在他們都只能這樣認同命運的周而復始。
金色的髮絲搔弄著他的耳鬢,他能感受到他們的心臟以些微不同的速度跳動著。
究竟在追尋些什麼?是即使停下腳步,也已無可能復返的事物;還是即使拼命趨前,也終無可能捕捉的事物。
追尋著已不復在的自己,可在互映的心跳聲中,又依然存在著的彼此。
他們活著,他依著他而活著,他是否有一天能夠因著他而死去?
世界仍在轉動。
一切都還未至止息。
-2019.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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